大学最美的的毕业辞

网管张

大学大体是这样一个地方：讲写作未必会写，讲翻译未必会译，讲美学未必爱美，讲修辞未必修辞。而且，对后者也不大看重。职业分途，守分守己，这没有什么不妥。但问题是——据我自身极狭隘的经验——不会或不搞翻译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讲好翻译的，一如由没结过婚的人指导别人的婚姻生活，终究缺乏说服力，隔靴搔痒。仅以修辞而言，我身在大学，每每觉得如今的大学教员能调动修辞手段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实在少而又少。纵使文学论文，也往往写得没有文学味儿，同数学论文无异。讲话也大体如此。大学教授的发言或院长的致辞基本听不出有多少文体自觉和修辞自觉，比之政府官员甚或企业老板未必有明显区别。当然，若说完全不留意修辞也未必准确。例如对政治修辞就很当心，简直无懈可击。可是，世界上并不存在无懈可击的东西。所谓无懈可击的东西大多是枯燥无味且百无一用的东西。因此，老师也好学生也好，几乎无人把教育行政官员或出任官职的教授的讲话当一回事。可以说，疏离政治修辞以外的修辞乃是大大小小大学危机中不大不小的一个。而大学显然又是不应疏离修辞的词章重地。

    就在这种时候，同是大学中人的北大法学院苏力教授出了一本讲究修辞的书《走不出的风景——大学里的致辞，以及修辞》（北大2011年4月版）。我自己看了，又推荐给了我教的研究生。作为体制内的院长，他明确排斥体制性话语；作为法学教授，他具有不少文学教授所不具有的文学才思；作为早年的归国博士，他没有言必称希腊的“翻译腔”；作为军人出身的“武夫”，他不缺少科班文人的温情和细腻。而这点很大程度都表现为他的致辞中的修辞——他为越来越像官场的大学这一社会关系场域提供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体。容我从其毕业生典礼致辞中拈出几例：

    我不喜欢“爱心”的说法。我固守传统的、主观的动词表达。在你们临别之际我只说：我爱你们。是的，我爱你们，没有修饰和限定 / 但不要说，明天起，你将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大道青天，绵延于你身后的，仍然是这个熟悉、朴素且庄严的风景，一个你永远走不出的风景 / 我们会宽容、理解并心痛你们必定有的失败和挫折，但我们祝福、渴望并欣喜你们成功，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成功——如同当年你跌跌撞撞迈出的第一步。我们并不苛刻。而且，我们也有耐心。我们会在这里长久守候；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只是，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而且，我们相信，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你们会是有出息的孩子 / 我想告诉你们的只是，愤懑和抱怨都是沙漠，山野丛莽间的杜鹃才会让你懂得什么叫作怒放；当你抱怨的时候，你就是在毁灭你的当下，就正在失去创造和享受生活的这一刻。如果你看不清这一点，你就不会有幸福，也不配享受幸福。而我希望你们幸福。

    多么美好的致辞！这也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几年前同样在一次毕业典礼上的致辞。不瞒你说，不出三分钟的致辞，却至少五次被掌声打断。恕我显摆，我十分乐意将最后几句抄在这里：“诚然，很难要求你们人人都像古之屈子那样具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悲壮而高贵的情怀，也很难人人都像今之史学大师陈寅恪那样即使在黑色十年也敢于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你们完全可以在心中为自己保留一角未被世俗浸染的园地，一分纯真，一分圣洁。人的真正幸福，绝不取决于香车宝马车灯红酒绿西装革履前呼后拥，而取决于静夜烛光中是否拥有安顿灵魂驰骋情思的心间净土，一份慈悲与温情。”话音未落，但闻掌声四起，山鸣谷应，经久不息。不过，若今年再让我致辞，我很想引用苏力那句话：“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多好的风景！无疑，修辞也是风景，也是一种“走不出的风景”。